第八回 当年寒梅摧折处-《大明宗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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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路,沿着西湖岸畔,向东北而行。秦舞阳本料这一路之上,必定少不了连场恶斗,哪知等众人到抵钱塘江边,天边已泛鱼肚,一路竟是安然无事。他眼望浩浩江水,暗自沉吟:“若从陆路北上,只怕会撞见邪教中人,我虽不惧,却也不必多生事端,水路虽远,毕竟太平许多。这杀徒之仇,来日终当向宋牧之讨还,现在却不着急,只须将车上之人送至北京,王爷交代的事便算办成了。”便向秦老三道:“咱们取道水路,从运河北上。”秦老三道:“是!是!大伯放心,一切包在侄儿身上,侄儿自会安排妥帖。”
铁船帮在江南一代颇有势力,“铁船”二字也殊非幸致,钱塘江口的船只码头多半被其霸占。秦老三安顿了一条大船,秦舞阳令左右先将谢慎六人扶进舱中,余人立在船舱四周护卫。待众人坐定之后,秦舞阳才步进舱中,走到常无言身边时,伸手在他背心“灵台穴”上轻轻补了一指,低声道:“常掌门武功太高,老夫不得以如此,还请恕罪则个。”常无言闷哼一声,随即闭目端坐,不发一语。
岚心、瑚心不知秦舞阳此举何意,只道他要加害师父,不禁又急又惊,待见师父脸色如常,并无要紧,而秦舞阳言下又甚为恭敬,这才放下心来。
六人一夜颠簸,此时实已疲累不堪,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便都各自昏昏睡去。
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,也不知过了多久,众人先后醒转,睁开眼时,只见一丝淡淡的阳光从西边射进船舱,晒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,又见天边霞光如火,竟似已过了未牌时分。
谢慎但觉肩头穴道被封的地方酸麻难当,想也没想,伸手便即抚去,刚一伸出手臂,情不自禁“啊”的一声,叫了出来,奇道:“我的手能动了?”
他这一叫出声,旁人跟着便都察觉自己手足无碍,已能行动如常,看来被封的穴道已自解开。只有常无言一人仍是凝坐不动,瑚心上前想把师父扶起,可手掌碰及其身,只见他身子微晃,却是一动不动,问道:“师父,怎么侬身上的穴道还没解开么?”
常无言摇了摇头,道:“没有。”瑚心又伸手在常无言身上推宫活血,忙活得好一阵子,额头汗珠微沁,可他仍是纹丝不动。这等点穴解穴的本领乃是武学中极上乘的功夫,内功颇有根基之人,也须得到名师指点,苦练数年方能有成。东海派的武功独具一格,与别家各派均不相同,门下的弟子必先将外功底子打好,等到二十岁后才可始习内功,瑚心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,虽曾跟随师父学过一些认穴之法,却尚不曾修习内功,这般胡按乱捏,又岂能解得开常无言身上穴道,只急得她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,却仍是不见功效。
常无言眼见徒儿这般忧急,心中也不由大生怜惜,皱了皱眉头,道:“瑚儿,不必枉费心思了,这穴道你是解不开的。”叹息一声,不复多言。
原来昨日城东郊外的一场激斗,常无言重伤初愈之下,手脚毕竟尚不灵便,斗到三十招上,被秦舞阳一招“大九天手”拍中后背,跟着“志堂”、“玉枕”两处大穴又被他以重手法点中。其后常无言几次强运真气欲要冲开穴道,但那昆仑派僻处西疆,在点穴功夫上实有独到之秘,和中原点穴名家的手法截然不同,常无言内力虽深,竟也冲解不开被闭住的穴道。后来秦舞阳又在他“灵台穴”上再加一指,此刻常无言想要凝聚一口真气尚且难能为之,更不必提自解穴道了,只是他不愿在人前示弱,自也就不再多说。
瑚心转头向岚心道:“师姐,为什么我们的穴道都已解开了,就只有师父身上的穴道还没解开?”岚心道:“定是那些人害怕师父他武功太强,所以不敢给他老人家解开穴道。”瑚心“噢”了一声,低垂着脑袋,怔怔若思。
一旁的脱欢怒声喝道:“那些狗贼偏只给我们解开穴道,自是瞧不起我们的本领。哼,要杀便杀,谁要他们卖好了,爽爽快快的一刀将我杀了罢,我们蒙古只有顶天立地的好男儿,可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孬种!”声音有若洪钟,神情更是激动不已。
白音听兄长这般自暴自弃,急道:“哥哥,你若死了,那谁去给我们父汗报仇?谁去赶走我们那两个恶叔叔?我们部族的子民,又盼着谁去带领他们打败鞑靼人?”这些道理其实粗浅之极,脱欢如何能不知晓,只是激愤之情,实难自抑,又想自己两个叔叔早已和那汉王勾结一气,自己既然落入他们手中,此去十有是有死无生,至于秦舞阳所说什么“请去北上一见”、“绝无恶意”云云,更哪里会有什么好意,多半到了北京之后,便要把自己大加折磨一番,然后再行处死,现下却不能让自己痛快死去。
他猜忌之心本就极重,此刻将前后关节细细推敲,越想越觉如此,不禁心伤悲恸,对白音说道:“妹子,看来这次命数如此,我必定是脱不了身了。你若有机会,便独自逃了出去,以后都不要再回大草原去了,就快快活活地留在中原过日子罢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忽然放低,轻声在她耳边道:“那把匕首,我是藏在了……”
脱欢正欲往下说去,忽然间舱门一敞,一名老者缓步走进舱来,正是秦舞阳。只见他身后跟着两名汉子,手里各自捧着一张方碟,左首那人的碟上放的是六只茶碗,右首那人的碟上放的四盒点心。众人见他突然进舱,心中俱是一凛,不知他所欲何为。
秦舞阳进得舱内,先向众人拱手施了一礼,说道:“各位贵客都已醒来,想必腹中也已饥饿,敬请用些粗茶薄点。此去北京路途尚远,舟上百物不齐,这怠慢之处,还请各位原宥。”话声方落,两名汉子早已将清茶糕点奉到诸人面前。适才秦舞阳踏进船舱之时,眼光已在各人身上逐一扫过,知道诸人被封的穴道均已解开,但也丝毫没放心上。这六个人之中,他真正忌惮的唯有常无言一人,是以日间要在其背心要穴上补了一指,使他不能自解穴道。其余诸人功力甚浅,均都不足为虑,也就没有多去加那一指,却也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穴道,只是这般过得六七个时辰,众人身上血脉流动,早已将闭住的穴道渐渐冲开,便是不去解它也自然通了。
脱欢等见他礼数周到,言语间又客气备至,心中疑虑只有更盛,那些茶水糕点虽无异样,却哪敢伸手去取,常无言自始至终悄坐一旁,一言不发,一动不动,犹似对周遭之事恍若不闻。瑚心见师父和师姐都未动手,倒也不敢没了规矩,往岚心身侧一站,直瞪瞪地瞧着碟里的点心。
只有谢慎见这秦舞阳曾出手教训过秦老三,而言谈不俗,对自己一方也颇多维护,心中对他很有一些好感,何况睡了大半时日,此刻肚子也着实饿了,又见那些糕点色鲜形雅,甜香扑鼻,煞是诱人,便伸手从碟中取了一块玫瑰松糕,正要放到嘴边,岚心、脱欢、白音一齐叫道:“吃不得!”
谢慎一怔之下,向三人望了一眼,随即会意,心想:“这老人的武功高出我们甚多,他若当真要杀我们,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,又何必用得着在茶点里下毒,岚心姑娘和脱欢大哥都是精明之人,怎么个中道理却都看不明白。”当下朝三人笑得一笑,说道:“我瞧这位老先生光明正大,并非卑鄙小人,何况‘岂闻有鸩人羊叔子哉’?”咬了一口松糕,含在嘴中咀嚼起来。江南细点甲冠天下,这玫瑰松糕乃是用糯米调和了芝麻、白糖、香料等蒸制而成,甘甜软糯之外,更有一股玫瑰清香,谢慎尝了几口,大声叫好,转头却见岚心等人脸上均露出着急之色。
秦舞阳哈哈笑道:“这位小弟台竟将老夫譬比先贤,却叫老夫何以敢当。你能谬赞老夫一句‘并非卑鄙小人’,我已很承你的情了。然则我们乘着常掌门受伤之际将他请来,未免有些乘人之危,这‘光明正大’四个字,无论如何却是称不上了,只是常掌门神功盖世,倘非如此,我们实难请动他的大驾。”言语甚是谦卑。
脱欢霍地站起身来,冷冷地道:“好一个‘请’字,原来你们汉人便是这般相请客人的,今日我算是领教了。”秦舞阳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生气,微微笑道:“不知这位蒙古朋友言下何指?”
脱欢大声道:“你们究竟想使什么法子来折磨咱们,快点使将出来罢,这般戏辱于人,算什么英雄好汉。反正此刻落在你们手里,要杀要砍,也不必这般虚情假意,叫人呆着难受。”秦舞阳摇头道:“阁下兄妹乃是蒙古尊客,又为汉王殿下的座上贵宾,老夫怎敢施以无礼。”
脱欢嘿嘿冷笑,却不答话。秦舞阳又道:“阁下既是大英雄,真好汉,一死尚且不惧,又何必畏惧尝此糕点?”脱欢被他一激,寻思:“这话不错,我是马哈木的儿子,成吉思汗的后代,焉能让这些汉人蛮子小觑了,况且里面若真有毒药,倒也死得爽快。”陡然间豪气纵生,从碟中抓起一个蟹粉烧卖,往嘴里一扔,连咬都没咬上半口,便一骨碌吞到了肚里,正所谓食而不知其味,当是指此而言了。
白音见哥哥如此,于是也拿起一块松糕,放进嘴里大口食咽起来。脱欢眉头一皱,道:“妹子,你又何必学我。”白音淡淡笑道:“谢慎说里面没毒,我信得过他。”回眸向谢慎盈盈一笑,说道:“里面若是真有毒药,那么哥哥你死了,难道我还能独自活着么?”脱欢一怔,随即放声大笑,道:“好!好!咱们兄妹同生同死。”举起一碗茶水,仰头一倒,竟连着茶叶一并喝了下去,用手抹了抹嘴唇,说道:“不愧是我们斡亦刺惕部的‘白鹿’,不愧是我脱欢的好妹子。”蒙古人向尊白鹿为神兽,常自称是“苍狼白鹿”的后代,白音长的既美,身份又高贵无比,向得族人的敬爱,因此蒙古百姓便把她称作是草原上的“白鹿”。
岚心、瑚心望着二人举止,一时都自无措,不知该当如何是好。
常无言突然道:“岚儿,瑚儿,你们也只管吃便是,此人气度不凡,决不会使那下毒害人的手段。”他昨日曾与秦舞阳动手过招,知他武功极高,自己身上纵是无伤,至多也只能和他打成平手,料想不是哪一派的宗主,便是哪个帮会的首领,这等江湖中下三滥的手段,自是不屑去用,何况自己一行早已被他制住,真要动手杀人,那也是易如反掌。
秦舞阳叉手说道:“得常掌门金口一赞,秦某幸何如之。”常无言心念一动,昨日交手时的情形,一点一滴都在脑中重现出来,寻思:“此人姓秦,难道是他?可年岁不该相差如此之殊啊。”问道:“足下莫不就是昆仑派的秦舞阳秦老师?”秦舞阳笑道:“常掌门‘气盖东南’之名威震天下,竟也知道区区在下的姓字,直令老夫诚惶诚恐。”
常无言心中骇异愈甚:“果真便是此人,那倒奇了,他师兄的年纪竟比他轻得这么许多!那汉王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儿,连这等大高手都能罗致麾下,甘心为其趋命,的是有些门道。”口中却只淡淡说道:“我是秦老师的手下败将,虚名何敢夸言。”秦舞阳道:“常掌门太过谦逊,昨日若是你身上无伤,老夫决不能是常掌门的对手。”
常无言摇头道:“胜便是胜,败便是败,胜败岂是凭嘴说来得。”秦舞阳道:“胜之不武,宁有是理?”说来也奇,以声望武功而论,秦舞阳决不在常无言之下,而昆仑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更远远胜过了东海派,然而言语之中,秦舞阳非但对他极是恭谨,更简直是尊崇万分,唯恐有半点不敬之处。
常无言道:“人言‘昆仑九阳’,以秦老师才识人品第一,今日得见,才知此言果然非虚。”秦舞阳笑道:“那是江湖同道给老夫脸上贴金,却叫常掌门取笑了。秦某这点本领,比起我掌门师兄那可差之远矣。”常无言道:“令师兄武功虽好,嘿嘿……但不知似足下这般人物,何以会投效官府,做那朝廷爪牙?”秦舞阳脸上微微一红,道:“人各有志,我辈凡夫俗子,原非常掌门这等世外高人可比。”说完躬身一鞠,退出了舱去。
岚心和瑚心取了几块糕点,先去服侍师父吃下,方才自己食用。待众人食毕,瑚心忽问:“师父,侬认得那个枯瘦老头儿吗?”常无言道:“也没一点规矩,此人在武林中大有位望,你当尊称一声老前辈才是。”瑚心嘟嘴道:“哼,他捉了师父,也不给解开穴道,我才不叫他呢。”常无言微笑道:“孩子气!”过了半晌,又道:“我也不识此人,不过我与他师兄曾有一面之缘,当年在北氓山上……当年在北氓山上……”说到此处,突然抬起头来,望着天边残阳,默默发呆。
岚心情知师父又被昔年往事萦纡,牵过了师妹小手,并肩坐到一旁。便在这时,忽听远处江上鼓声大作,犹如千军万马般奔腾不息,声势磅礴。舱中诸人听得声音有异,都感好奇,凑近窗边,放眼望去,但见江面共天一色,水天相接处,正有一个黑点向这边疾速而来。过得片刻,那黑点渐渐变大变清,众人已看清了原来竟是一艘大船,船身上绣着一条金色巨龙,一面锦旗竖立船头,兀自在风中摇曳,珊心拍手赞道:“这船好大,我可从来没有见过。”谢慎失声惊道:“这……这不是……那艘船嘛?”
注:书中“岂有鸩人羊叔子哉一”语出自《晋书.羊祜传》,曰:祜与陆抗相对,使命交通,抗称祜之德量,虽乐毅、诸葛孔明不能过也。抗尝病,祜馈之药,抗服之无疑心。人多谏抗,抗曰:“羊祜岂鸩人者!”时谈以为华元、子反复见于今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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